我討厭“阿凡達”,就像我討厭詹姆斯·卡梅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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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2012年,《泰坦尼克號》3D版重映,國內院線盛況空前。當時內地市場剛救濟完港臺導演,轉手就給美國文藝界補了鈣,據說包攬了全球近半票房。一來二去,好萊塢3D大片開始在中國紮根。

逢年過節,觀眾逐漸習慣拿特效大片洗臉,用特供3D剔牙。一直苦等到2022年,一道真正意義上的視覺盛宴——《阿凡達:水之道》終於開播。詹姆斯·卡梅隆不做導演13年,這次算是有備而來。

“水之道”總時長3小時12分,比《泰坦尼克號》短兩分鐘,比《阿凡達》長半小時,整體敘事節奏可說溫吞。對一部概念先行、注重視覺表現的科幻片而言,這十分不友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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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逼窩特,my friend。”

和前作一樣,“水之道”的故事脈絡清晰,主題普世明瞭:人類捲土重來,潘多拉世界岌岌可危,納威族人遭遇空前危機。因此,以傑克·蘇利為首的陸生部族,與海洋部族謀求聯合。期間,他們互相摒棄偏見,與侵略者正面“交換”立場。最終,大家都感知到了彼此的視野,生命達成了大和諧。

對照好萊塢慣有的“中產精英價值觀”標準,“水之道”勢必會圍繞環保、家人等關鍵詞展開,再順便安插某些典型的角色符號——具有弱勢群體的共情基礎,而被殖民物件同化,並最終上升至犧牲者、傳教者、使徒形象的白人父親;本性不壞,但離經叛道,需要在良好家庭觀念下,迴歸公共秩序的問題兒童;精神層面上超脫世俗尋常,能施文明人不可理解之神蹟的超能力土著,等等。

為了雜糅如此多的既視感,而不至於把電影整個種進窠臼裡,詹姆斯·卡梅隆著實費了一些心思。8K48幀的畫面規格,跟他老人家祖傳的頂尖3D技術,必然是發揮了糖衣的作用。否則,觀眾要肯花3個多小時去影院看這種倫理小戲,那扎克·施耐德就太他媽冤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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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實上,《阿凡達:水之道》上映至今,確實反響平平。至少,沒能像某些人預測的一樣,成為當期院線的速效救心丸。

疫情下的糟糕票房只是其一,觀眾對“水之道”的不吝批評,才是最扎眼的。因為在我尚且幼小的記憶裡,中國人是熱愛卡梅隆的,甚至愛到有些崇拜的地步。不知是否跟當年的“泰坦尼克熱”有關,總之一談起卡導,人們就想起票房奇蹟、才貫東西、世紀末浪漫,云云。這次提起“水之道”,人們同樣驚訝於,卡梅隆居然沒考個100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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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題其實非常簡單,飯吃多了會膩。吃飽了,吃撐了,人自然就想吃更好的。經過多年的“普世轟炸”,好萊塢主流劇本里的某些關鍵詞,已經讓部分中國觀眾有了PTSD。尤其是出現頻率極高的幾個詞——環境、愛、家人(Family)。當然,中國人不是不重視這些,這些理念是塑造現代社會生態的共識,是我們的影迷已經看夠了,確實沒那麼缺愛了,家人更是多得夠嗆,綠水青山這兩年也回來了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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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少有些抽象起來了

而一般情況下,越是缺少什麼,才越傾向於反覆地強調。對電影的主題而言,重複意味著反常。新生代觀眾多少也意識到了,卡梅隆雖然一舉推動了銀屏技術的飛躍,但骨子裡依舊不改保守習氣。

閉關期間,卡梅隆掛名過幾部電影的編劇,最近且有知名度的,是《阿麗塔:戰鬥天使》。非常四平八穩的劇本,被醫生父親從垃圾堆裡撿來、拼好,叛逆少女尋找自我,並最終成長。事實上,“阿麗塔”的劇情走向之迪士尼,讓人不得不反覆查閱本片導演,以確定這究竟是不是羅德里格茲的真跡。至於剩下的幾部“終結者”,相信應該就只是掛掛名而言。畢竟,詹姆斯·卡梅隆只是年紀大了點,觀念老套了點,業務水平總歸沒什麼大病。

卡梅隆1954年生人,71年移居美國,84年靠《終結者》成名,入行已經40年有餘。這樣的從業跨度,跟不上版本是人之常情。“阿凡達”的平庸也有先天性的成分,不以觀眾的膩不膩味為轉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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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們歌頌詹姆斯·卡梅隆時,常用的字眼包括但不限於“技術狂人”“細節狂人”“行業革命者”等等,也有好事者直接供奉他為卡神。

總是喜歡在別人名字縮寫後面加個神字,是一種我至今難以理解的奇怪劣習。卡梅隆最狂的那年,也只說自己是“King of the world”而已。他從來不是神,哪怕還兩腳沾地拍電影的時候,卡梅隆也有自己的困境。

2.

卡梅隆非科班出身,最早專攻特效跟編劇,執導的第一部作品是名不見經傳的廉價恐怖片。當時正趕上80年代的B級片狂潮,這部山寨《大白鯊》的《食人魚2:繁殖》,表現非常一般。

2010年,《60分鐘》採訪卡梅隆,問他怎麼看自己的黑歷史。卡梅隆一如既往地大聲——“毫無疑問,世界上最好的飛天食人魚電影”。雖然聽著像是某種自黑,但假如你常看這人演講,那大概就知道卡梅隆多半是認真的。

專注於概念,且堅定不移地推銷概念,語不驚人死不休,這也是卡梅隆導演生涯的起飛方式。《終結者》的劇本當年只賣了1塊錢,前提是讓卡梅隆這個生瓜蛋子自己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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順便一提,《食人魚》還有“3DD”版本,當然跟卡梅隆沒什麼關係

初代《終結者》的劇本靈感是個公開的秘密,卡梅隆很大方地借鑑了約翰·卡朋特1978年的劇本。基本上,《終結者》就是科幻版的《月光光心慌慌》,氣氛系的邁克爾·邁爾斯換成了視覺系的州長,人還是一樣地殺。這也是為什麼,初代終結者最早是作為反派登場的。

從那以後,卡梅隆似乎被困死在了視覺衝擊力上,除了商業導演自身攜帶的四平八穩之外,其接手的作品始終缺乏氣質上的主體性。

1984年,《終結者》才剛剛殺青不久。卡梅隆轉頭就接了兩部當紅系列的續集——《第一滴血2》《異形2》。兩部電影的拍攝工期很緊張,上映間隔不到一年。短短3個月,卡梅隆就寫完了劇本,多少讓後來的兩部電影有點串味。不用懷疑,《異形2》的陸戰隊就是剛從越南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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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只談商業成績,那麼卡梅隆無疑是神,而且是拜人最多的財神。

世上的成功導演無非2種:一種是作者性強的,比如姜文、王家衛、北野武、韋斯·安德森、昆汀,他們的電影多少帶些標誌性的氣味,就像野獸本能地標記領地,觀眾聞著味就知道過來;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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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稱狂魔

另一種是業務能力強的,比如馮小剛、邁克爾·貝、斯皮爾伯格,還有詹姆斯·卡梅隆,他們更擅長髮揮某種通才,比如馮小剛更擅長幽默的碎片化敘事,貝爺擅長玩爆炸剪輯,斯皮爾伯格擅長講故事,而卡梅隆擅長“奇觀”。

確切來說,是技術奇觀。

卡梅隆正經編導的第一部電影,是1989年的《深淵》。某種意義上,它算是《阿凡達》的前傳,也是卡梅隆作為導演兼編劇的野心扉頁。從這部電影裡,你能找到卡梅隆的許多精神圖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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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-1000的技術前身

《深淵》的結構亦不復雜:一艘戰略級核潛艇擱淺,192顆核彈頭暴露在海底,石油鑽探平臺受到軍方僱傭,臨時開始協助搜救工作,期間在深海遇到了嚮往和平的外星生物。劇本創意來自卡梅隆高中時的開小差,當時的他在科學課上第一次聽說了“液體呼吸”的概念,於是就有了《深淵》中的液壓潛航服。少了這個概念,許多深海場景便沒有科學解釋。

卡梅隆對設定有著近乎戀物癖式的追求,因為他很清楚,一部快3個小時的冷戰式說教電影(院線版140分鐘),難以再用單純的敘事來征服觀眾。無論有多少被迫害妄想症的美國軍人,多少對熱愛和平的美國工人夫婦,《深淵》也不是一部好故事片。而科幻部分尤其符合卡梅隆對於“奇觀”的追求,當外星人拉起拆除核彈的工人丈夫,絢爛的霓虹點亮深淵,龐大的外星飛船有如教堂飛昇。卡梅隆始終相信,即便只有最後的15分鐘,華麗的畫面依然救贖了某些東西,觀眾會齊頭看向崇高。

兩年後,蘇聯解體。而在《深淵》裡,192顆核彈頭的敵人,連正臉都沒出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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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梅隆非常急於跟過去的自己切割,他不滿足於特效師、續集導演的身份。《深淵》之後,他變得不太一樣。就像《滿城盡帶黃金甲》後的張藝謀,《無極》之後的陳凱歌。據卡梅隆的說法,這是在破除電影製作的侷限性。世界要想和平,首先離開長著《紅高粱》的《黃土地》,去高朋滿座的電影工廠。

3.

某種程度上,卡梅隆的困境和陳凱歌類似——他們過於熱衷氾濫而空虛的價值判斷,並且企圖依賴宏大的視覺意象,來傳達過於簡單的判斷。而卡梅隆的作者性更弱,他只是跟所有好萊塢商業導演一樣,傳達環保、家庭、愛。顯而易見的,陳凱歌先出事了。

“水之道”的主題偷偷換成了家庭。家庭是一張王牌,新老好萊塢都繞不過去的主題。《教父2》裡,9歲的小維託乘坐郵輪來到美國,他的family紮根自1901年,在黃金10年裡發芽,在禁酒的歲月裡茁壯。而在更早的蠻荒時代,大華工人沿著鐵路向西部播種,農場拔地而起。他們最後都成了美國人。

“原子家庭”是美國神話的基石。舊世界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們,逃離荼毒你們的宗族捆綁,到美國來,用勤勞的雙手建起只屬於你們自己的家。逃離婆媳關係、逃離社會傳統、逃離責罵、逃離打壓、逃離贍養、逃離溝通,向自由發展的新生活舉杯。就像農村人逃向老死不相往來的城市,田小娥逃離麥穗的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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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會在大部分美國電影裡見到這樣的家庭,包括恐怖片

美國影視作品的家庭主題,嚴格來說是沒有群像的,因為永遠只有兩代人。確切來說,是父與子、秩序與叛逆、供養與消耗的對立意象。這是20世紀50年代,美國第一代中產階級“原子”教育下的產物。二十年後,他們的兒子開始和另一個聽披頭士的男人組成全新意義上的家庭,而他們寧願他吸毒。

就像大多數美國男人一樣,卡梅隆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,但他成了一個典型的美國父親。在《深淵》裡,卡梅隆讓結婚戒指頂住幾噸重的水艙門,對他而言,愛與家庭是一種很具象的東西。被問到傑克是不是一定要死,卡梅隆的回答也是確鑿的,如果傑克不犧牲,一切就沒有意義。

泰坦尼克號是階級寓言,窮人畫家愛上貴族女兒,兩人在船艄激情四射地吐口水。最後巨輪傾覆,傑克必須為愛犧牲,跟大部分3等艙乘客一起,被冰冷的海水吞沒。這是卡梅隆筆下的新世界羅密歐與朱麗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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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水之道”的劇本也有著卡式的說教意味,而且滲透著一種不好的腐朽味道。從卡梅隆自身最擅長的概念展示說起,“阿凡達”到底是什麼,它有著怎樣的寓意?

Avatar來自梵語,本意是“化身”“分身”,往往指眾神在凡間的肉胎。尼爾·史蒂芬森的《雪崩》借用了這個概念,指代人類意識在賽博空間裡的數字形象。Avatar這個詞,自帶一種從上而下的視角,也意味著視角擁有者的立場轉變。

在前作中,這種視角的變化發生在入侵者與被殖民者之間,觀眾的Avatar是與敵人共情的傑克·蘇利。這種開化使命式的角色代換,早已在好萊塢司空見慣,《風語者》《與狼共舞》《最後的武士》,甚至選角跟結構上都相差無幾。《阿凡達》的初代劇本,正是詹姆斯·卡梅隆最擅長的——概念包裝精神續作,徹底的型別化商業電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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試著把當時的日本人想象成一種矮個子外星人

而“水之道”不同,它顯然更接近《深淵》。

表面上,Avatar視角的承載者似乎發生了改變。傑克·蘇利的戲份弱化,前作反派誇裡奇上校承擔起了Avatar的作用。雖然影片中,他本人的人類中心思維只是在最後關頭有所動搖,但誇裡奇的人格外延——他的兒子完成了終極救贖。

壓縮傑克跟納緹麗的戲份,專注於“兒女拯救父母”,這也是詹姆斯·卡梅隆精心準備的去說教化結構——至少,表面上是這樣。作為本片中“超能力土著”的擔當,西格妮·韋弗飾演的琪莉這個角色,破壞了原先的“父與子”結構,暴露了整部電影“父與父”的自說自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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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代的場景依然在劇本中重複出現

琪莉這個角色的存在,對應的正是所謂的“水之道”。她似乎是格蕾絲博士的女兒,但沒有實質上的父親。琪莉是透過迴歸“水之道”,而在伊娃的集體思維中誕生的複製品,她不是格蕾絲博士的女兒,她是失憶的格蕾絲博士。卡梅隆把西格妮·韋弗的靈魂安排進孩童的身體,讓她完成機械降神,這顯然滿足了他對於自我重複、自我驗證的實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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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你試圖反方向思考時,就會發現小蜘蛛從來不是誇裡奇的人格外延。相反,在卡梅隆的語境裡,說教的發起者其實是小蜘蛛,而誇裡奇則是被教育者,也就是觀眾,Avatar。小蜘蛛、琪莉的存在,是某種“父”的存在。事實上,小蜘蛛一直都是個“插入”感極強的角色,在作為“父”的教育意識入侵時,他逼迫被侵害者納緹麗向其就範,間接殺害並獻祭了她的大兒子,而此前,納緹麗早就已經失去了父親、兄長等大部分家庭成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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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結尾的大戰中,納緹麗化身一頭悲痛而致命的雌獸,這也是最能令觀眾共情的時刻。反而是作為人的“母性”部分的迴歸,令人無法釋然。卡梅隆只能再次寄希望於華麗的奇觀,指望《深淵》最後的十五分鐘。但說教的時代已經過去。LGBT摧毀了上一代美國人驕傲的中產階級家庭觀念,在大洋的另一邊,我們也出現了一些分配上的問題,中國家庭的再生產效率早已“趕英超美”。

這次,就連一向淳樸的中國觀眾,也沒法再給卡梅隆補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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