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式西部片、左輪手槍和荒野大鏢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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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這麼篇長文,當然是因為R星剛發售的《荒野大鏢客:救贖2》質量炸裂,編輯部研究決定了要蹭一波熱度。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,這遊戲本身和它背後的西部片文化挺有趣。既然可以借這個機會瞎聊一番,那何樂而不為呢?不過這篇文章,我打算從大家喜聞樂見的武俠扯起。

美國西部的武俠故事

華人世界裡,武俠一直是個長盛不衰的文化主題。要說人們為什麼那麼喜歡武俠,大概和它們的特質密不可分。武俠講的故事,永遠繞不開愛恨情仇、江湖恩怨,還有英雄跌宕起伏的人生。但是話說回來,由這些要素構成的作品,無論出現在哪兒都會受到歡迎。往久遠了說,《伊利亞特》就有點金庸筆下襄陽之戰的意思,卡美洛亞瑟王建國,和張無忌統一明教也有幾分相似。不過無論希臘神話還是騎士小說,都是歐洲產物。大西洋另一邊的美利堅合眾國建國僅有兩百餘年,沒有歷史包袱的同時,也少了歷史的積澱,所以只能創造屬於自己的新神話。而在這個過程中,它們披上了西進運動的外衣。喬治·阿姆斯特朗·卡斯特這名字在中國可能沒幾個人知道,但在美國他曾經家喻戶曉。卡斯特是他那屆西點軍校的吊車尾,然而在隨後的南北戰爭中屢建奇功,還當上過美國總統的候選人。1876年,他奉命圍剿印第安劫匪,結果遭到三千蘇族戰士圍攻,和麾下的兩百士兵一道戰死在小大角。“政治正確”這個詞還沒流行起來之前,卡斯特在民間小說裡活脫脫一個美版蕭峰:兩人都濃眉大眼,智勇過人,在戰爭中建功立業,甚至連最後的死,也都帶著一股悲壯的憋屈勁。你看,喬峰的降龍十八掌殺敵無算,卡斯特在好些小說裡,也是一槍一個印第安蠻子的豪俠。

意式西部片、左輪手槍和荒野大鏢客

小大角之戰

所以我們的結論是,把卡斯特拍成電影,就得能到一部美國武俠電影,或者用更正規的叫法,西部片。事實上,黃金時代的好萊塢就有人這麼做了,1941年《馬革裹屍》上映,卡斯特在影片中的形象十分高大上。不過隨著美國政府對印第安人態度的轉變,後來卡斯特的形象一變再變,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獲得了比較中肯的評價。不過我這裡要講的,並不是卡特斯身後形象變化折射出美國政治的轉變,注意下我剛才提到的殺敵方式,那是除了東西方的背景差異之外,西部片和武俠片的另一個巨大不同:和飛簷走壁,刀劍發招自帶炫目特效的武俠片相比,西部片比較尊重事物的客觀規律,承認熱兵器的牛逼。不弔鋼索,你這輩子也休想玩出梯雲縱,而壓槍連續射殺五六人,理論上有這個可能。

武士刀與左輪

因為十足的黑色幽默,當年《輻射2》新裡諾的墓誌銘很出名。其中一塊墓碑上銘刻著“他開槍的速度實在很快,但是拔槍拔得太慢了”。別看《輻射》系列的背景是架空世界的核戰廢土,但這個墓誌銘,指的完全就是西部片。畢竟現代突擊步槍大多數扣下扳機,子彈就會像潮水一樣傾瀉而出,並不存在開槍快慢的問題,而在西部拓荒時代,你只要有技術,真的可以把單發射擊的左輪子彈以極快的速度打出去——早期左輪手槍都是單動式的,只有拍倒擊錘,才能再次射擊,所以牛逼的槍手,完全透過飛快地拍擊錘,讓單發射擊的速度變得形同連射。沒錯,《鬥陣特攻》裡,轉角殺手麥克雷令人聞風喪膽的六連射就是這麼來的。

意式西部片、左輪手槍和荒野大鏢客

《鬥陣特攻》麥克雷的造型,無論牛仔帽、雪茄還是毛氈毯,都來自《荒野大鏢客》的主角克林特·伊斯特伍德

至於墓誌銘裡的另一個部分“拔槍拔得太慢了”,當然指的是西部片槍戰裡的另一個重要技術拔槍,它同樣不是憑空虛構。這方面的出名例子,可以說說“比利小子”亨利·麥卡蒂。他是美國曆史上出名的罪犯,僅僅了22年,但殺人一打有餘。此君技術過人,從拔槍到射擊只用0.3秒,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。能從一連串槍戰裡勝出,甚至險些襲警脫獄成功,他的技術至關重要。“比利小子”當真是“天下武功,唯快不破”的信奉者了,不過他動作再快,總歸快不過子彈,最後被直擊心臟的子彈奪走了性命。

所以你看,不要覺得西部拓荒時代槍支簡陋,一沒有全自動連射,二缺乏爆炸的特效,有了技術的加分,西部片槍戰扣人心絃程度一點不輸後來者,更何況它還有後來電影所不具備的陽剛魅力。你想啊,破落的街道,飛揚的黃沙,兩個槍手正面對峙,慢慢抬手向跨側的皮套。此時正午已到,於是電光火石間,他們拔槍對射,而後一人倒地,另一人吹去槍口的硝煙,把槍轉了個花插回皮套。這種正面決鬥場景極度儀式化,幾乎是西部片的專屬。時代再往後,大家都是在掩體間不停轉移,能打黑槍就打黑槍,就沒了這種剛正面的場面。

意式西部片、左輪手槍和荒野大鏢客

最標準的西部片決鬥發生在正午,因為此時陽光直射地面,不會影響決鬥者的判斷

不過,如果你看過大洋彼岸的日本武士片,會發現這種儀式化的對決還真不少。武士專業戶三船敏郎在《用心棒》、《宮本武藏》等等作品裡,都有拔刀對決,特寫半天的的表演。歸根到底,雙方拉開架勢就是為了把觀眾的情緒調動起來,等到醞釀夠了再透過瞬間的生死相搏宣洩出來,讓觀眾高潮到底。但東西方電影共有這種儀式化的對決,還真算不上巧合。拿賽爾喬·萊翁內64年拍的西部片A Fistful of Dollars來說,那電影的中文名沒老實翻譯成《一把錢》,而是叫做《荒野大鏢客》,是因為它抄了黑澤明61年武士電影《用心棒》,而“用心棒”在日語裡嘛,就是“保鏢”,或者說“鏢客”。所以《用心棒》在香港上映時,片名就定成了《大鏢客》。這麼一翻,點出了影片的源頭,可以說取得非常妙了。

更直觀的例子,當屬1971年的《龍虎群英》。那個故事發生在1871年,日本大使在美國遭火車搶劫,預定贈送給美國總統的寶刀被奪。但匪徒內部也出了矛盾,匪首林克遭到副手高什背叛,險些喪命。日本大使救了林克,派他和武士黑度十平一起去尋回寶物。在同行的過程中,武士和西部槍手逐漸意識到他們的文化原來如此相似。說句老實話,比起文化相似,不如說西部片受到了武士片的深重影響了好麼!連飾演黑度十平的,都是三船敏郎吔!那個拍《宮本武藏》和《用心棒》的三船敏郎!作為對比,2003年《最後的武士》有點像是反向的《龍虎群英》,同樣是19世紀70年代,阿湯哥一個美國人,不遠萬裡去了日本,結果深受傳統文化影響,決定作為武士,與走上了代化程式的明治政府相對抗。日本文化的影響力,在這兩部電影裡展現得淋漓盡致。

意式西部片、左輪手槍和荒野大鏢客

龍虎群英

說句題外話,日本在文化藝術上一直和歐美產生著奇妙的互動。拿畫家來說,葛飾北齋能有後來的高度,和他接觸了西方的透視法關係莫大,而他的浮世繪流入歐洲以後,又被許多畫家奉若神明,特別是印象畫派,梵高直接臨摹了北齋了好多畫,而莫奈仿《五百羅漢寺榮螺堂》的構圖畫了《聖阿德雷斯的花園》。從本質上來講,這和《用心棒》變成《荒野大鏢客》一模一樣。

《荒野大鏢客》與《荒野大鏢客》

回過頭來說《荒野大鏢客》。R星前兩天發售的遊戲叫《荒野大鏢客:救贖2》也用了同樣的名字,而不是直譯“紅色死亡左輪”,足見萊翁內這部電影的影史地位。但可能是電影的先入之見,進了遊戲發現西部一派山清水秀而非大漠黃沙,多少讓我有點不適應。但後來冷靜地思考了一下,美國西部滿是戈壁灘和仙人掌的印象,本來就錯得離譜。西進運動從密西西比河開始,覆蓋瞭如今美國的大部分地區,這其中大多數地方即使算不上水草肥美,也跟荒漠掛不上鉤。那為什麼經典西部片會給人這樣的印象呢?這其中的緣由,說來還蠻有趣的。

讓我們回到賽爾喬·萊翁內身上。萊翁內很有趣,他生在義大利,拍的電影故事卻多發生在美國。他的美國三部曲牛逼閃閃,尤其是《美國往事》,敘事手法至今令人頂禮膜拜。但從電影發展史的角度來說,《荒野大鏢客》可能更加重要。就是從這部電影開始,他用鏢客三部曲為一種新的電影“義大利式西部片”定了型。

意式西部片、左輪手槍和荒野大鏢客

《用心棒》裡的這個鏡頭,你能在無數西部片裡看到

西部片這個概念由來已久,美國人1903年就有默片《火車大劫案》了,到《馬革裹屍》那個年代算是巔峰。但接下來,就因為人物形象單一,劇情薄弱等原因衰微。而西部片的再次發力,得等到64年這部《荒野大鏢客》。當然如果要細考,其實《荒野大鏢客》之前就有意式西部片了,但它們的影響力都有限。義大利式西部片的特色不止在於導演是義大利人,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,是低廉的成本。直接帶著電影班組呼啦啦飛去美國西部拍電影不光費機票錢,美帝的群演工資要求也高,製片方不高興啊。那怎麼辦呢?這些義大利人找了一圈,發現西班牙是個好地方。西班牙風光迤邐,也有山川河流,和美國南部的好些地方差不多,於是他決定去西班牙取景。但接下來,他就碰上了另一個巨大的麻煩,西班牙人說不來英文,就算勉強蹦出幾個單詞,也是濃濃的西班牙口音。那麼,這個問題又是怎麼解決的呢?答案是,沒法解決。不過問題沒法解決,可以解決帶來問題的電影嘛。西進運動裡,美國和它西南部的墨西哥爆發過不少摩擦和衝突。今天的德克薩斯州,就是反抗墨西哥獨裁者時獨立出來,後來又加入美國的,美墨當時的關係可想而知。既然墨西哥以前是西班牙殖民地,講西班牙語,那麼,只要把故事背景設定在美國西南部和墨西哥接壤的地方,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?群演滿口西班牙語,或者西班牙式英語,不但不違和,甚至還能算成加分專案。除此之外,美墨的衝突給當地帶去了大大小小的矛盾,簡直是用之不竭的素材庫,再適合電影不過。

就這樣,義大利人在西班牙拍美國西部故事的障礙得到了近乎完美的解決,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後遺症:美墨接壤的德克薩斯州,是個天乾物燥的地方。這裡植被稀少,且多為灌木和仙人掌之類。大家要是看過美劇《絕命毒師》,應該對此有很深的印象。意式西部片的舞臺既然要選在這樣的地方,那拍出來的電影,自然就只能黃沙漫天。後來隨著《荒野大鏢客》的大獲成功,意式西部片開始大行其道,十多年裡的產出數量多達幾百部。由於其中有很多都是粗製濫造的套路片,有點像義大利烹飪迅速、價格低廉的通心粉,又被諷刺成了“通心粉西部片”。但那段時間,不但歐洲人民愛看,連美國人也愛看。直到70年代大家實在是膩味了,意式西部片才告衰微。

意式西部片、左輪手槍和荒野大鏢客

風光迤邐的《荒野大鏢客:救贖2》

雖然風光不再,但意式西部片盛極一時,給傳統的美式西部片帶去了極大的影響,好多美國導拍出來的片子,也常常是戈壁灘上的故事。作為媒體的一份子,遊戲廠商同樣不例外。R星的上一代《荒野大鏢客》,就把場景放在了怎麼看怎麼德克薩斯的地方。不過從電影角度講,萊翁內給人留下的更多的是音樂和人物的塑造變化。早先美式西部片角色像是樣板戲裡走出來的,配樂也是正統管絃樂,而經過了萊翁內的這番洗禮,不但角色們不再非黑即白了,配樂也變得極富辨識度。你要是在電影的配樂裡聽到口哨、吉他和人聲,那不用說,絕對是意式西部片的遺產。如果拋開狹義的“義大利人在西班牙拍片”不說,如今的西部片——就拿昆丁近來的幾部作品《八惡人》、《被解救的姜戈》來說,流淌在它們血脈裡的,更多的恐怕還是意式西部片的基因。

至於R星剛剛推出,開發成本極可能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的《荒野大鏢客:救贖2》,雖然它既不粗製濫造,也無關美墨衝突,但無論人物性格還是配樂,都非常意式。不過通篇玩下來,我發現它還在這些傳統元素上,加上了荒蠻與文明衝突的悲傷基調。我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說,如果這遊戲能算成電影——反正它的敘事和運鏡已經非常電影化了——那麼,它至少可以和賽爾喬·萊翁內的作品同起同坐。這樣的作品,世界上可不多見,我們們且玩且珍惜吧。

意式西部片、左輪手槍和荒野大鏢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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